【奎八】钗头凤
立志写遍all八al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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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钗头凤】
这是我父亲的故事。
照片里的人是我小爹爹,我没见过他,只是从父亲口中听到过他的故事。
父亲祖上居住朝鲜,上世纪举家搬到法国。父亲是37年来的上海,那时上海刚开战,整个城市的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,他住在法租界,是《小日报》的特派记者。
父亲是在法租界的戏楼里认识的小爹爹。据他说,小爹爹当年是名满苏沪的小旦,一戏难求。他还说,他再没见过比小爹爹还要好看的人。
【壹】
金珉奎敲着茶碗,瓜子壳粘在袖口上,他用手指弹开,落到地上,左右环顾又有些赧然,弯腰拾起瓜子壳,放回了篮子里。
“金兄有福气,这八子一月只唱这么一场,到让你赶上了。”
文俊辉是金珉奎在法国的大学舍友,早年文俊辉留法,两年前就回了国,得知金珉奎来中,大张旗鼓宣称要好生招待。
金珉奎自小就对中国文化颇感兴趣,中文一半靠自学,一半在同文俊辉做室友的过程中进步超然。文俊辉那时总说:“我来法国,法语没学好,倒是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徒弟。”
他曾在法国听过戏,唐人街有小歌班,逢年过节会在露天广场拉台,唱的都是些老本子。
文俊辉不以为意,他指着雕梁画栋的戏台,一把折扇摇得自得意满,“这才是正统越剧,之前八子在的小歌班是绍兴文戏出身,后来随着师父来了上海,他最有名的是一出《陆游与唐婉》,一首《钗头凤》,唱得满堂彩。”
金珉奎被撩拨的兴致盎然,他盯着戏台右侧的帘幕,八子就是从那帘子后出场。
那就是金珉奎第一次见徐明浩了。
穿着大红戏服,束着双云冠,耳侧垂落着金步摇,一双凤目顾盼神飞,一个起势便是百媚皆生。
——九陌楼台闹管弦,粉饰太平年。
——河山半壁,豪门欢宴,志士遭贬。
金珉奎正对上八子的眼睛,那双凤目写满厚重的悲伤与愤懑,转眼又是巧笑嫣然。
只那一眼。
那一眼,就是金珉奎的一辈子了。
【贰】
“八师父,那个假洋人又来了。”巧儿隔着布幕探进一个小脑袋,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。
“打发走就是了。”徐明浩卸了鬓花,整整齐齐马在盒子里,剔掉指甲上的丹蔻,一双手纤长白嫩。
“可是……”巧儿皱着一对细云眉,倚着门框支吾,迟于开口。
徐明浩瞅见了她荷包口没藏好的锡纸,盖上妆盒,神色露出一丝凌厉,“你可是又收了他的好处?”
巧儿一双杏眼涌上了泪,自知做错,低着头一言不发。
徐明浩心软,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,“这些东西乃是身外之物,你若想吃,让月姨买给你便是,只是不许贪吃。”
巧儿见徐明浩松了口,用袖子擦干净眼泪,从荷包里掏出巧克力,捧在手上,“八师父,假洋人说这是法国产的,好吃着呢,你定又不收,他不愿带回去就送给我了。但我……”
“你又不好不为他说句好话。”徐明浩推回巧儿递上来的巧克力,“留着你吃吧。那人就是猜到你心善,才这般算计与你。也罢,我去见他一面,好把事情都讲讲清楚。”
金珉奎有些局促不安。人说三顾茅庐,他前后也跑来过数十次,却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去。那日回家,金珉奎满脑子都是八子在台上言笑奕奕的模样,一把黄鹂嗓在金珉奎干涸多年的天空下了一场及时雨。
当下终于得见,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,手心里攒的都是汗。
靛蓝的帘布被掀开,徐明浩着一身青色长衫,从那帘子后走了出来。
“你要见我。”徐明浩让小厮请了茶,撩起长衫入座。他没着戏服,素面朝天,利落的短发,身形板儿正,与那日戏台上日月之别的模样,却又如一朵青莲,满身的正气与优雅。
金珉奎作了一个揖,“在下金珉奎,阁下怎么称呼?”
徐明浩手执茶盏,轻轻划着壶口,“随他们叫我一声八师父便可。”他放下盖子,点上茶,“你日日求见,可有要事?”
“在下欣赏八师父风采,有意与先生结交。”金珉奎也随之落座,目光却从徐明浩身上移不开,后颈冒出密密一层细汗。
徐明浩暗自打量这人,只觉得他举止还算得体,衣着体面,就是一双眼睛不老实,活像个登徒子。这样的人徐明浩见过太多,“我只是个小歌班唱戏的伶人,与你走的不是一条路,阁下还是请回吧。”
话讲清楚,徐明浩也不多留,作揖算是道了别,转身又消失在靛蓝帘子后。
【叁】
“生地、麦冬、白芍一钱,薄荷、玄参两钱,丹皮、贝母、生甘草各三钱,总共两块二。”
徐明浩伸手往内衫口袋摸钱袋,摸了半天也没摸着,放回药包,又细细的找了一遍。长衫右侧被划开一道口子,徐明浩懊恼发觉这是遭了贼。
“八师父今天没带钱?”掌柜见徐明浩四下寻找,正欲开口让他赊账,三块大银元啪的一声被拍在柜台上。
“我帮他付了。”金珉奎撑着柜台冲徐明浩笑得一脸讨好。徐明浩正欲发火,想到巧儿正病着,用药急,只好忍回了怒火,欠身算是道了谢。
“你随我回戏班,我把钱拿给你。”徐明浩取了药,快步往回走,金珉奎不慌不慢跟在身后,欢喜的仿佛背后生出了小翅膀。
“求之不得。”
金珉奎是徐明浩见过最持之以恒,或者说是最不要脸面的人。
他原以为上次见面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,识趣的人再不会来打扰。哪料这人知道求见不得,便每日堵在他往返家与戏楼的路上,跟着自己自说自话。
“你不用工作的吗?”徐明浩还了金珉奎三块大元,恨不得将这人赶走再别见到。
“这就是我的工作啊。”金珉奎收了钱,凑到徐明浩的妆台前,好奇的四处摆弄。
“别动那个!”徐明浩一个箭步上前,抬手打掉金珉奎拿步摇的手。
“啊……不好意思,我好奇看看。”金珉奎收回手,有些无措的放在衬衫上摩挲,“我打算做一个‘越剧文化’的专报,让更多人了解中国博大精深的戏曲文化,这不是找你来取材的嘛。”
徐明浩见他说的冠冕堂皇,也懒得同他理论,撩开帘幕,长臂一挥,“钱还你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金珉奎知道徐明浩性子冷,可缠了这人快两个月,徐明浩还是一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冷淡模样,金珉奎多少还是有些泄气。
“那我走了,明日再来找你。”金珉奎撑着椅子起身,后背无意蹭到了椅子上的木屑,带着他往后退了一步。
——刺啦。
金珉奎还保持着僵掉的姿势,尴尬的看着还在等他出门的徐明浩。
这美国货,质量忒差了。
徐明浩从隔间翻出一件长衫,左右比了比,递给金珉奎,“这是以前做大了的长衫,尺寸应该合适,你先凑合着回家再换吧。”
金珉奎想,这真是印了中国人的古话。
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
【肆】
金珉奎跟巧儿描画着香榭丽舍大道的繁华。
“等战争结束了,我带你去法国,那里有唐人街,也有戏班子,就是没你们唱得好。”
巧儿今年十四了,是徐明浩从街头捡回来的小乞儿,乖巧懂事,出落的亭亭玉立,就是贪嘴儿。
文俊辉是在这时候闯进来的。
浑身是血,面色惨白。徐明浩从隔间抱着戏服出来,同屋子里金珉奎和巧儿吓了一大跳。
“八师父,求您救我一命。”
【伍】
日本兵浩浩荡荡的闯进了戏楼,惊起听戏喝茶的宾客四处逃窜。徐明浩在后台上妆,帘幕被人粗暴的扯下,闯进来三个日本兵,刺刀对着妆台前的徐明浩。
“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金珉奎一个跃步挡在徐明浩身前,掏出记者证,“我是法国《小日报》的记者,这里是法租界,你们这样是违法的!”
带头的日本兵见到记者证,放下了枪,操着不熟练的中文说:“我们在追捕一名地下党,还请先生通融,让我们搜查一番。”
徐明浩拉着金珉奎的袖子瑟瑟发抖,他探出半张脸,“大兵,这后台一直就我们三个,没别人来啊。”
日本兵看了眼徐明浩身后的隔间,挥手让手下去检查,“例行公事,还请见谅。”
那小兵在隔间搜查了一圈,小步跑出来,冲领头兵摇了摇头。
“打扰了。”日本兵向金珉奎点点头,带着手下出去了,临走前视线停留在猫在徐明浩脚边的巧儿身上,贪婪又奸佞。
确认日本兵都走了,徐明浩方才的胆怯一扫而光,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。金珉奎见他变脸如此之快,叹服的直拍巴掌。
苏沪名旦徐八子,名不虚传。
徐明浩进了隔间,将衣柜的把手倒转三次,地上弹起一块木板,露出一个暗箱。徐明浩探身向里喊道:“文公子,人都走了,您出来吧。”
【陆】
文俊辉一个月后还是被抓了。
处决那天,菜市场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。一排跪了三个地下党,已经被拷打的不成人形。
金珉奎站在人群里,看着刑台上的昔日好友。文俊辉被安上间谍的罪名,金珉奎一个法派小记者,连一根指头都插手不得。
他还记得那日文俊辉说:“中华男儿,不畏流血牺牲,大丈夫存于天地间,一身正气。”
记忆里的文俊辉只是个喜好纵酒玩乐的纨绔子弟,生性单纯却又放荡不羁。可那天他看到了另一个文俊辉,正气凛然,刚正不屈。那是中国人常说的气节,他几乎要为这样的情怀而落泪。
围观的市民,或麻木,或新奇。法租界外战火连天,租借里的人却活在日本人粉饰的太平日子里,醉生梦死。
那个人是不同的。
面对日本人时的临危不乱,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傲气。
金珉奎突然很想见到徐明浩。
【柒】
还没到戏楼,金珉奎就知道出事了。
大堂的茶场被人砸了个精光,金珉奎跑着冲进后台,刚掀开帘子就看见徐明浩瘫坐在地,贴了一半的步摇散落在四周,脸上还有被人揍过的痕迹。
看见金珉奎,徐明浩仿佛抓到了救星,他跪着爬过来,抓住金珉奎的衣摆。
“你救救巧儿,他们把巧儿抓走了。那些日本人,他们抓走了巧儿。珉奎,你认识法国领事馆的领事,你帮我救救巧儿。”
徐明浩从未同他说过这么长的句子,一字字都像锥子一样钉在金珉奎心口。他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,徐明浩抓着他,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。金珉奎抱着徐明浩,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,“我去试试,今天领事馆已经下班了,我明天去试试。”
没等到第二天,当晚巧儿的尸体就被扔在戏楼门口,已经被摧残的不成样子。
徐明浩抱着巧儿的尸体失声痛哭,金珉奎站在他身后,一句话都说不口。
他还答应过,要带这个孩子去法国,带她一起走过香榭丽舍大街,去看埃菲尔铁塔,去看凯旋门。
那个昨日还拉着他讨糖吃的小姑娘,如今毫无生息的躺在徐明浩怀里。
金珉奎第一次感受到恨。
恨这无休止的战争。
恨这无辜夺人性命的世道。
“这报道,你不能写吧。”夜色包裹住徐明浩,那背影看起来孤独又无力。
金珉奎喉咙酸疼,像是有痰卡在嗓子眼,不能出声。
“日本人罪行昭昭,狼子野心,其心可诛,可你们这些记者,打着和平卫士的旗号,却对租界内外发生的一切恶行只字不提。我倒是忘了,就连这里,也不过是你们法国人殖民下的金丝牢笼。你们是一丘之貉。”
徐明浩抱起巧儿的尸体,“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他转身踏进戏楼,头也不回的。
【捌】
名旦徐八子封唱的消息一时传遍了整个法租界。
金珉奎犹豫许久还是送去了拜帖,月姨意外的请了他进去。
徐明浩还穿着第一次见他时的大红戏服,已经上好了妆。金珉奎缩手缩脚凑到他身边,不敢率先开口。
“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?”徐明浩从妆台前站起身,一旁的案桌上放着纸墨,他挽起袖子拾起笔,在纸上方方正正写下两个字。
“这名字是师父取给我的。你懂是什么意思吗?”
金珉奎认识那字,却又不懂其中深意,不知如何回话,仔细琢磨又摇摇头。
徐明浩放下笔,从戏服内衬的口袋掏出一个小红本,递给金珉奎。
“正大光明,浩然正气。”
正大光明,浩然正气。
【玖】
“……花易落,酒易醉, 山河残缺难忘怀。 老奸得志国几丧,皇上说,太平翁翁是秦桧。”
徐明浩唱的是《陆游与唐婉》,是他最有名的一出,金珉奎已经听过很多次。
可那天的徐明浩周身笼罩着一股悲壮,金珉奎觉得哪里不对,却又不知从何阻止。
“……陆游此去虽任建业府通判,呈万言之书…… ”饰演陆游的小九是徐明浩师弟,戏到此处已近结束,徐明浩却突然打断了小九的唱词,迈步到台前,高声接出余句。
“请战疆场,慷慨赴敌!恢复中原,万死不辞!上马击狂胡,下马草军书!”
“堂堂中华好儿女,宁为列强刀下鬼,不做偷生亡国奴!”
徐明浩看向金珉奎的方向,对上他的眼睛。
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那是他第一次在徐明浩的眼里看出万般的柔情与不舍,他惊觉一切都晚了,却早已无力阻止。
掠走巧儿的日本兵就在台下。徐明浩已经从戏服的大袖口里掏出了枪。
徐明浩倒下时伴随着惊声的尖叫和四下逃窜里椅子兵乓倒落的声音。那日本人的血就溅在金珉奎脸上,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,一个翻身跃上台,搂住浑身是血的徐明浩。
徐明浩胸前的白襟也被染红了,大红色的戏服滴血般得刺眼,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。
“珉奎啊……”他握住徐明浩的手,那手冰凉的厉害,“若我早些认识你……若你是中国人……该有多好。”
“别说了,你别说了,我带你去看医生。”金珉奎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淌,他无措的搓着徐明浩的手,恳切的希望能给他一丝温暖。
“没用的……”台下的日本随从兵认出了金珉奎,打不得他,只好招手抬着领头的尸体骂骂咧咧的撤退,“两条命才换了他们一条,好不值得啊……”
徐明浩伸手想摸一摸金珉奎的脸,身体的剧痛已经无力再支撑。他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。
八岁那年师父牵着他的手说:“好男儿心怀天下,行事正大光明,当有浩然正气,你以后就叫明浩吧。”
他用一生唱完一曲钗头凤,只是最终,还是负了戏外那人。
锦书难托,莫莫莫。
【拾】
金珉奎去了延安。
他辞去了报社的工作,留在了中国。徐明浩上台前递给他的小本子里写着上海静安支部的名单,当初文俊辉所托,保管在他那里。
“我知道你会帮我的。”徐明浩整理好戏服袖子,“我信你。”
那时他就已经没打算再回来了。
延安的战士要留下金珉奎,被他拒绝。
“明浩师承绍兴,祖籍辽宁。我想先去绍兴待一段日子,等战事缓和了,再带他回家。”
徐明浩的骨灰被洒在长江口,金珉奎带着他的牌位回了鞍山。
沿路在日军扫荡过的村子里捡到一名稚子,那小孩儿长着一双凤目,大眼睛里含着泪,恐惧又悲愤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没名字,爹娘都喊我小八。”
“你以后就跟着我吧。大丈夫屹立于世,正大光明,当有浩然正气,你就叫明浩吧。”
【终】
小爹爹的故事父亲只同我说过一次。
记忆里的父亲是高大的,仿佛什么都无法将他击倒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,他将照片贴在胸口,脆弱的像个孩子。
照片里小爹爹是好看的,画着花旦妆,父亲常说我和他很像。
我曾见他躲在房间,对着小爹爹的相片自说自话,边说边抹眼泪。
“明浩啊,你还一直这副模样,我却老了。”
我开始以为是父亲在唤我,出声应和。后来父亲同我说,小爹爹也叫明浩。他还说,小爹爹是这世上最担得起这两个字的人。
再后来,父亲已经很少提起小爹爹了,我成家立业后也离开了鞍山,去往沿海定居。
只是过年回家,父亲还是喜欢用他那老旧的留声机一遍遍放着一首曲子,坐在廊檐下的长椅上,一听就是一个下午。
——红酥手黄滕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。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,错错错。
——世情薄人情恶,雨送黄昏花易落。晓风干,泪痕残。欲笺心事,独语斜栏,难难难。
——春如旧人空瘦,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。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,莫莫莫。
——人成各今非昨,病魂长似千秋索。角声寒,夜阑珊。怕人寻问,咽泪装欢,瞒瞒瞒。